大咖档案
田蔓莎，出生于重庆沙坪坝，当代中国川剧改革先锋派人物、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戏曲导演。曾任全国政协委员、上海戏剧学院党委委员、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院副院长、研究生导师；上海青年京昆剧团常务副团长；四川省川剧艺术学校副校长、四川省青联副主席、四川省剧协副主席。柏林自由大学“表演文化交织国际研究中心”研究员。
1979年开始从事川剧表演艺术，1993年后，作为演员的田蔓莎开始从事艺术教育、艺术创作、艺术管理和国际文化交流等工作。曾获中国戏剧“二度梅花奖”、“文华表演奖”榜首、上海“白玉兰戏剧艺术表演”主角奖、国际剧协（ITI）德国中心现代音乐剧场“特别奖”等，2018年荣获亚洲文化协会（ACC香港）“三十年影响力”大奖。现为专职导演和训练导师。
“这次回来，是我时隔三十多年来，第一次跟重庆市川剧院在创作方面合作，时间过得真是飞快啊。”田蔓莎在我对面坐下，捋了捋头发，喝了口茶。
我们约在一家当街的咖啡馆露台见面。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湿润，微微有风。“重庆的变化太大了，好多地方都认不出了，我是该多回来走走看看。”她稍微换了个舒服的方向，随意看了看四周街景，一脸轻松。
其实，就在两天前她还并不轻松，因为肩上任务很重。
此番回乡，田蔓莎是应重庆市川剧院院长沈铁梅之邀，担纲“庆祝建党百年暨川剧院建院七十周年——川剧音乐演唱会”导演。
“从排练到公演，只有十八天时间。川剧院老中青少近百位艺术家，他们都非常投入和积极配合，我们一起创作排演，最后才顺利地完成了这台守正创新且具有艺术品格的庆典演出。我很感动剧院同仁们上下一条心，非常敬业和真诚，是他们激发了我的创造力，让我在高强度紧张的工作状态之中还一直保持着超强的能量和幸福感。川剧艺术家们的演出感动着台下的观众，观众热烈的掌声又回报和鼓舞着舞台上的人。演出整个过程让人激动和振奋，现场效果非常好。”
“当铁梅院长来上海邀请我做这台演出时，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因为是做川剧和重庆的事。”田蔓莎认真地说，“我的根在重庆，川剧给了我艺术生命，我感恩川剧，只要是川剧的召唤，我义不容辞。”
成长
磁器口的“丑小鸭”摘了两朵“梅花”
重庆川剧院七十周年音乐会谢幕
尽管与重庆川剧界暌违已久，田蔓莎的名字仍然留在不少戏迷的记忆里。演出那天，一些观众还很遗憾，田蔓莎怎么不来两段？ 听到这问题，她笑着摇摇头说，“自2012年之后，我基本上就没再上台表演了，我不是很留恋舞台，人生处处都是我的舞台。”
说得有种千帆过尽的云淡风轻，但田蔓莎之所以走上艺术之路，最早正是源于对舞台的向往。
“我出生在沙坪坝磁器口，从小喜欢表演。可能跟父母有关，他们虽是工人，但都热爱文艺，爸爸会拉手风琴，妈妈跳舞很好，探戈、华尔兹都会，是厂里的文艺活动积极分子，他们热爱生活和艺术，也许他们也影响了我吧。”
田蔓莎回忆，小时候看了文艺演出回家，她就能复述表演内容。她尤其喜欢芭蕾，有种魔幻式的向往。“每次看完《白毛女》《红色娘子军》等芭蕾舞电影后，一回到家我就开始模仿电影里的舞蹈动作开始学练踮脚尖，小学二年级时，我就开始给班里同学排小节目参加学校演出了。我是野路子出家，完全是靠模仿电影学跳芭蕾舞的。那时的’向阳院‘常组织演出活动，我也常跳土芭蕾‘草原儿女’。10岁那年，我还到重庆丝纺厂宣传队去教工人们跳舞呢，得到的奖励是一包大馒头。后来，我凭着会跳舞的特长，还被重庆一中初中特招了。”
悟性不错的田蔓莎，其实天生的声色条件并不算好，“1978年，中国各艺术学校和剧团开始招生了，我曾去报考过战旗文工团，人家一问身高，我连报名的资格都不够；空政文工团来重庆招生，我跑去唱了几首歌，就没有下文了。我也不气馁，到处打听哪里还招生？”。
1978和1979年四川省川剧学校曾三次在重庆招生（其中一次是省川校重庆班）。田蔓莎在两年中报考了三次，结果她三次都考进了三试，却都在最后录取关口被刷下来了。
考了三次，落榜三次，田蔓莎从不气馁，继续打听哪里还在招生？最后听说沙坪坝区川剧团在招生，田妈妈找到一个熟人帮忙说好话，总算勉强让沙川收录了她。
“我后来才知，其实沙坪坝区川剧团原本也不想要我的，他们嫌我年纪偏大，快满17岁了，条件也一般，他们怕我练不出来”，说到这里田蔓莎笑了起来。
“那时我真的就像‘丑小鸭’，一点也不漂亮，我看那些考上的学生都比我优秀。1978年中国刚开放，积累了好多优秀人才，我觉得自己考不上是很正常的。只是我一直不言放弃坚持报考，所以，我在重庆一中读到高一下学期时，才终于考进了中国最基层的剧团——沙坪坝区川剧团。”
田蔓莎新概念川剧《情叹》
田蔓莎说，她与“三”有缘，她考省川校三次三次都落榜，参加省市川剧三次比赛得了三次三等奖，她从省到市到区连降三级，可在几年之后，她又从区到市到省连升了三级，发生了非常戏剧性的反转。
“我一直暗暗地告诉自己，不急，我需要时间，虽然我天赋条件不好，但我可以靠后天努力啊。就这样我在沙区川剧团待了五年之后， 1985被调入市川剧院集训队，那时团里队员个个优秀，我基本上没有戏演，有演出也大多是配演和彩女。但就算我演彩女，只要站在台上，我就把彩女当主角来演，那股认真专注的劲头，真的让我在舞台上有了一种神圣感。1987年我终于被省川剧学校成人中专班录取，圆了我上省川校的梦。离开重庆四年后，1991年我由省川校推荐去北京举办了’田蔓莎川剧表演个人专场‘，同年，我荣获了中国戏剧梅花奖。你看命运多么的神奇，我一个只获过三等奖，从没有获过一等和二等奖的演员，在到了省川校学习四年之后，能有这样大的飞跃，这不得不感谢培养我的川校和老师，还有之前曾給我教导的所有老师。”
获得梅花奖之后，幸运之门继续向田蔓莎敞开。1993年，田蔓莎在成都成立了西南首家“蔓莎梨园“小剧场、1994年她担任总策划举办了”中华戏曲名家精品演唱会“、1995年由她策划、特邀著名剧作家徐棻先生为自己量身定制创演了被中国戏剧理论家刘厚生称之为“川剧里程碑”式的作品《死水微澜》、1997年川剧《死水微澜》获得了“文华大奖”，田蔓莎荣获第七届“文华表演奖”榜首和第八届“白玉兰“戏剧艺术表演奖主角奖；2003年，她成为川剧界屈指可数的“二度梅”……
“我的艺术之路不是被安排的，虽然我常常不被重视，但也给了我成长的自由和空间，我喜欢做美梦，也喜欢自己设计和安排自己的路，机会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而我一直在默默地为实现自己的美梦而时刻准备着。”
探索
川剧艺术在世界舞台的呈现非常独特且魅力无限
田蔓莎《马克白夫人》剧照
川剧是田蔓莎的艺术原点，但她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艺术追求绝不仅仅局限在川剧表演中。传统川剧的继承和发展有没有更多的创造性？传统川剧在当代不同表达的可能是什么？田蔓莎对传统川剧的实验与探索，从她1999年被邀请到亚洲最前卫的“香港进念二十面体”实验剧团当驻团艺术家时就开始了。
“1992年获了奖，各种荣誉也都来了，之后几次获奖也是如此。每次获奖前的满心期待，在获得之后都变成了我对未来道路的迷茫和沮丧。因为，当一个梦想被实现之后的那瞬间，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往何方？所以，每次获奖的第二天，我就觉得自己很空虚，我明白，山上风景虽然很美，但是，我不能久待，我告诉自己，我应该赶快下山，重新寻找我的新路，继续去爬另一座山。”
在与徐棻合作了川剧《死水微澜》之后，1999年田蔓莎又请徐棻为她再次量身定制了《马克白夫人》《阴阳河》《三口岔》三个川剧新戏，扮演了三个行当不同、身份有别、性格迥异的女主人公，并参加了“首届中国川剧艺术节”的祝贺演出。正是这三个新戏的演出，让香港进念二十面体艺术总监荣念曾先生看到了田蔓莎的艺术功力，他力邀田蔓莎在1999－2000年期间到香港去担任二十面体实验剧团的驻团艺术家。
“实话讲，当时我去香港进念二十面体实验剧团时，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作为中国大陆第一位担任香港进念二十面体实验剧团驻团艺术家的传统戏曲演员，田蔓莎起初既兴奋又迷茫，“他们从不教我怎么做，他们给我无限的创作自由和做实验的空间，他们告诉我，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实验。起初我真的觉得非常艰难，就因为他们的创作太自由，太没有框框，我反而不习惯了。我感到了传统戏曲和实验戏剧之间的鸿沟，怎么跨越这条鸿沟？我知道，虽然非常艰难，但是，我也明白，一切我的未知，恰恰是我没有学过和需要学习的。所以，我一边努力学习，一边大胆尝试，就这样，我学习着实验着，一直到2006年我创作了独角戏新概念川剧《情叹》，我才找到了自己一直在思考和追寻的传统川剧在当代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从此以后，这种实验探索也成为了我在继承传统、发展传统、创造未来新传统的艺术道路的新追求。”
从2000年开始，田蔓莎从中国香港出发，走向了世界的舞台。她的作品在柏林世界文化中心和欧洲一些大的剧院演出，她与各国艺术家进行的艺术交流与碰撞，极大地拓宽了她的艺术视野。“我对舞台创作多元性的了解和对舞台空间有无限可能的认知等，都是在接触了无数不同背景的各国艺术家之后，我才了解和明白的，我通过参与国际文化间的交流与合作，我的艺术观念和艺术视野才得到更大发展和拓宽。”田蔓莎说。
《马克白夫人》德国巡演
“2006年，我应邀担任了柏林世界文化中心主办的’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中国‘艺术节的戏剧项目策展人，邀请了中国五大剧种的艺术家（昆剧柯军、京剧吴兴国、越剧赵志刚，秦腔李小锋、川剧田蔓莎）等去到柏林世界文化中心演了十场独角戏，让德国观众看到了中国传统艺术家们在继承传统与发展传统的当下进行的创造性转换和发展的新创作品”。
在与外国众多艺术家的交流合作过程中，田蔓莎慢慢体会到了中国戏曲与世界对话的焦点和异同。“中国戏曲有独特的演剧形式和音乐特性，以川剧为例，川剧演剧形式独特性、写意性，舞台上的景随人变、物随人变，演员唱念做打舞的全能型训练，川剧音乐中的打击乐和帮腔等个性十足的特性，真是独具风采和艺术个性。”
“我看西方戏剧演出十几年，发现一个有趣‘圆圈’现象。”田蔓莎说，“中国一些戏曲院团在学西方话剧的表演方式，抛弃我们传统程式的一些表演精华，而西方戏剧界一些重要的导演和艺术家，他们正在探索和寻找能呈现’唱念做打舞‘的他们称为‘全能型演员’的演剧形式。我想，这不就是我们几百年传下来的传统戏曲吗？这使得我对中国传统戏曲在当代如果发展有了更深入的反思。也许我们一些戏曲院团丢掉的，恰恰是西方戏剧艺术家在追寻的。这就像一个圆圈，我们在追寻他们丢掉不要的，而他们却在追寻我们想丢掉的。这是非常值得深思的问题，我们如何继承传统？如何发展和创造未来新的传统，这是需要戏曲艺术家们共同的努力和有清醒的艺术判断力”。田蔓莎特别谈到了这个问题。
观点：
戏曲要继承传统，更要创造传统
田蔓莎川剧《死水微澜》
“川剧这个剧种非常伟大，但我们在继承中已经丢失了很多，随着老艺人一代代的逝去，传承的过程就像漏斗，我们承接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如果，当代的川剧艺术家不创造性地继承和学习，我们没有新的艺术补充和再创，再往后传基本上就没什么东西可传了。所以我一再说，传统戏曲需要继承和发展，更需要创造性的转换和再创，我们除了要关注传统戏曲的过去，我们也更要关注传统戏曲的未来，正如上海戏剧评论家胡晓军说，’如果我们不关注戏曲的未来，戏曲就没有未来‘。“
“就如我们二十几年前创作的川剧《死水微澜》，现在被一些戏曲院团复排或移植演出，也许，再过几十年川剧《死水微澜》就是传统戏了。如果现在我们多创作一些优秀的经典剧目，也许未来就会有更多的传统剧目。”田蔓莎进一步阐明她的观点，“以前有人跟我说传统戏是不能碰的，我就问什么戏是传统戏？传统戏是怎么划分的？从哪个年代开始计算或划分哪些是属于传统戏？其实传统从来都是在发展过程中创造和形成的，传统形成的过程并不是一个静止的状态。比如京剧大师梅兰芳、程砚秋先生当年创作的《穆桂英》《荒山泪》等新戏，对于今天学戏的人就已称为京剧传统戏。当年的新创戏成为了今天的传统戏，如果我们当代艺术家不创作新的戏，哪来未来的传统呢？所以我们不仅要关注过去的传统，也要承接和再创新的传统。”
对话：
我给自己的定义就是不被定义
田蔓莎与铁梅在重庆解放碑
上游新闻：演员、导演、老师、艺术管理者、先锋艺术家等等多重身份，你最看重哪个？
田蔓莎：每个对我都很重要，每个都有意义，可以相互作用，可以互补，吸收营养，比如我做了导演、老师，再去做演员的时候，我能清楚知道怎么塑造角色，同样的做了演员之后再去做导演，我特别清楚舞台和演员的关系，我会很清晰地观察到舞台上演员的细微表演，哪怕是一个呼吸、一个眼神、演员在舞台上的举手投足，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再去做老师时，我也特别清楚该怎么与学生交流，怎么去启发和指导学生，当然可能我最喜欢做导演，可以掌控全局，更好地表达自己。
上游新闻：你如何回顾自己与艺术同行的前半生？
田蔓莎：有朋友说，田蔓莎的艺术生涯总是和很多的第一联系在一起：第一个自掏腰包买川剧剧本的人，第一个以自己名义办剧场的川剧人，第一个跨界做实验剧的川剧演员，第一个到国外一流艺术大学开设学分课程的川剧表演艺术家……
其实，我并不看重这些所谓的“第一”，我认为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什么时候我应该做什么。从沙坪坝去重庆市、去省城成都、去上海、去香港、去德国，我人生的上半场都是自己在做选择和决定。
另外，也有很多人问我是否会移民？我非常坚定和肯定地回答“绝对不会”，我就是一个中国人，一个川剧人，我的根在中国，在四川和重庆。
我在国外也说自己是中国戏曲演员，是唱川剧的。以前我介绍自己，是来自四川省川剧学校的川剧老师和演员田蔓莎，现在帽子越来越少，我就是田蔓莎，前面的很多定语都淡化了，我不用被定义了。
通过介绍自己的这个事情，我也感受到了自己在改变，视野在拓宽，回看前半生，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自己很早就明白“笨鸟先飞”和只有加倍努力才会有进步的道理。
我总说，在做事之前，我会非常慎重，我尽量不做让自己遗憾的事情，如果我真的决定做了，哪怕留下了遗憾，我也不会去遗憾了。
因为我知道，我已经尽力了。在艺术创作过程中，我认为框框越少越好，因为艺术是有无限可能的，人也是这样，只有你相信自己，你才可以做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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