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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团长”调查:是救民于匮乏,还是“趁疫发财”?
04-21 08:48:58 来源: 半月谈

半月谈消息,2022年的这个春天,“上海团长”火出了圈。

“我的团长我的团”“小区里最受尊敬的人”“饿了别叫妈,找‘团长’来帮忙!”……4月初,上海实行全域静态管理以来,常规的市场供应体系骤然停摆。奔波在大小社区里的,除了基层工作者、志愿者们,还有拯救居民于匮乏之中的“团长”。他们发起民间互助性质的社区团购,大大缓解了居民对基本生活保供的焦虑。

4月9日早上5:34,上海徐汇某小区门口一批团购物资到货

与此同时,从上海市场监管部门的处罚情况和社交网络上的吐槽情况看,遍地开花的社区团购也滋生了一些乱象,“价格欺诈”“缺斤少两”,尤其是部分发“疫情财”的“野生团长”,更是消耗了居民们本就脆弱的信任感和安全感。

集赞誉和质疑于一体,游走在公益和商业之间,基于自发组织又接受备案规范,“上海团长”们的冲锋陷阵,是这个2500万人口超大城市抗疫的一个缩影,也成为特殊时期检验基层社区自治能力的一块“试金石”。

“团长”画像:从“推己及人”开始

“千万不要把我写成‘无私奉献、品德高尚’,因为做这一切,一开始也是为了自己。”租住在上海徐汇区某小区的90后钱大暖,本职工作是一家新媒体公司的高管。从4月初开始,钱大暖成为这个小区的团长,服务这里的108户近200个居民。

钱大暖发的朋友圈

“从3月下旬开始,我就发现网上买菜没那么简单了,到了4月4日的时候,连我这个‘互联网选手’都感觉,菜不好抢了。那个时候,我牛奶喝光了,居民群里也有人说想喝牛奶,既然大家有共性需求,于是我就做了第一次团购。” 钱大暖说。

“无心为之”“推己及人”“就像一头母狮子,一开始是给自己的崽子找吃的” ……和半月谈记者对话的10多位团长,有律师、保险代理人、新媒体从业者、企业财务总监甚至外资公司的CEO,各种机缘巧合让没有团购经验的他们干起了现在的“团长”。

“我自己做团长,也认识很多团长。在我看来,这些团长一般有正经工作、有一定职位,不然就不容易获取靠谱的资源和渠道。另外,这些人要有耐心和热心,因为做这个事很费神。”家在上海浦东新区联洋社区某小区的朱敏,本职工作是知识产权律师。她当“团长”,主要是因为认识能直接从中粮拿货的朋友,产品质量有保证。

比宜德连锁折扣超市首席执行官贾宏斌,是“上海团长”中比较特殊的一位。他说,最开始做“团长”,是因为有邻居知道他的工作背景,希望他在特殊时期站出来,帮助社区解决基本供应问题。

“我们在上海的松江、普陀都有货物大仓,货源比较充足,再加上我们的定位是折扣超市,也能让居民买到相对物美价廉的商品。”贾宏斌说。

贾宏斌粗略统计,从4月2日至4月15日,他所组织协调的10场团购,累计金额达20万元左右。“第一次开团,运了满满一卡车。半夜运到时,很多人都休息了,但是货物不能放在那里,特别是新鲜的蔬果容易坏掉。我、货车司机和志愿者一起,肩扛手提地搬运卸货。” 回忆这段经历,贾宏斌说:“比做CEO辛苦多了。”

“开团”流程:不亚于一次小型创业

“群内了解居民需求-寻找靠谱渠道-将产品介绍发在群里-建立新的团购群-告知截单时间-群接龙”——钱大暖所在的一个“团长群”里,有来自不同小区的“团长”时常在这里交流商品渠道、工作方法。群公告里,有人还编写了一套新手怎么开团的指南。

为做好“团长”这个活儿,钱大暖专门制作了一个团购表格,这是她一直以来的职业习惯。她将团购当成一个项目来推进,用SOP(标准操作程序)将项目拆分成一个个小步骤,精确到每个环节、每个人应该做什么。这个表格后来在网络上火了,连安徽的父母也看到了。“我爸妈一直不太理解我从事的新媒体工作,最近特以我为荣。”

钱大暖制作的团购表格

钱大暖说,日常工作受疫情影响,只剩下每周开一次周会,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团购上。“我加了20来个供货群,一边跟供应商沟通,一边在线跟进已团商品的进度,一边还要用表格登记社区门牌号和采购数量……感觉像一个人打了3份工。”

为提高效率,对于询问比较多的问题,钱大暖编写了标准化的答复话术,收藏在微信中,“需要的时候就直接丢出去”。团购成功后,还要扮演客服角色,在群里及时更新物流信息,让大家安心,比如发个图,说“我们的菜上高速了”。

自认比较胆小的朱敏,觉得做“团长”其实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为尽量规避风险,她总结了一套遴选供货商的方法。“保供企业证明、车辆通行证、司机核酸检测报告,这些都是必看的。另外还要在地图软件上看看,供货商周边疫情严不严重,问问工厂是不是闭环管理。如果其他小区找这家供应商团过,有产品实图就更好了。”朱敏说。

在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管理学教授赵浩看来,很多“团长”身上有着创业者的特质。“他们要敏锐地捕捉到社区居民的需求,填补供应链缺失的关键一环。还要不断‘面试’得到可靠、优质的供应商和运输商,同时对接小区的物业。最后,还可能因为货物迟送、错送或者用户不满意,出来道歉甚至赔钱。”

朱敏就有这样的经历。第一次团面包,就发生了货不对板的事情。“尽管产品还是蛮新鲜的,但毕竟和原图不符,不少居民提出质疑。有些人比较宽容,说算了,一样能吃;有些人坚持要退货。经过与供货商反复沟通,最后对方答应退一半的钱,总算平息了下去。”

在上海杨浦区中原路某小区当“团长”的舒莹,也经历过类似的意外事件。“有一次组织大家团牛奶,商家明确3天内到货,我甚至留了点余地,只告诉大家第三天到货,如果早到了就是运气好。可到了第三天,商家直接甩来一条消息,告诉我道路管控,货暂时进不来。”

舒莹承认,当时她非常慌张,于是在群里提出两个解决办法,一个是补差价买进口奶,一个是继续等待。好在所有人都选择了等待,并且安抚舒莹,“那一刻真的很感动”。

经历这些意外,舒莹觉得“团长”不仅需要热心,更需要统筹能力,一心想照顾每个人的需求很容易“上头”。“当大家众口难调时,我们必须选择最优解。比如牛奶,有人喜欢喝鲜奶,可当前物资运输难,鲜奶不易储存,选择利乐包装牛奶就是为了确保大家先有奶喝,然后才能慢慢喝到更好的。”

杨浦区某小区团购群里的互动

可“营利”,不要“暴利”

社区团购其实不是新鲜事,过去曾是一门生意。尽管在疫情的特殊时刻,多数“团长”都是非职业化的,同时是基于公益服务的目的,但仍然不可避免地伴随着“营利”甚至“暴利”的争议。

家住上海闵行某小区的奚小姐就发现过“团长”私自吃回扣的行为。“一份12只装的芭比肉包,‘团长’发布的团购价是50元。但有小区居民从供货方处了解到真实的价格只需25元,经‘团长’过下手价格就翻倍。”有居民将“团长”私自涨价的情况在群内揭发,随后发现自己被“团长”移出群聊,该群也全部解散。奚小姐后来发现,这位团长并非小区居民,而是从小区外故意混入群内的“野生团长”。

针对此现象,上海市场监管部门近期也加强了监管力度。根据已披露的案例,有一对夫妇,系餐饮行业经营者。借疫情封控之机,用修图软件修改一家保供超市的套餐介绍图文,并将原套餐的中100元、160元、158元、108元的4档套餐价格更改为180元、280元、198元、148元,再以社区“团长”的名义向保供超市订购,低价买入高价卖出从中获利。

舒莹也被人质疑过从团购中牟利,几番解释无果后,她感到很委屈。“只能说我问心无愧,为了公开透明,我都会把价格、资质截图发到群里,公开信息,还好有不少人替我说话,让我感到宽慰。”

当社区“团长”、做公益服务,是不是一分钱都不能赚?对此,法律从业背景的朱敏有自己的见解。

“我认为,即使是公益服务,也可以用市场化的方式运作。即服务提供者不以营利为目的,但应该覆盖自己的成本,一味贴钱去做,其实是不可持续的。”朱敏说。

朱敏坦承,她现在做的一项蔬菜团购服务,供货方是上海金山区一家农业合作社。“早上收割,下午送来,一包5斤重的新鲜绿叶菜,售价是65元。尽管是比平时贵,但考虑到现在的物流和成本,大多数人还是能接受。”

根据订购的数量,每份蔬菜包,朱敏大概能从供货方那边收到3到5元的补贴。朱敏所在的小区有500多户家庭,每次的订购量约五六十份,这样团购一次她大概有近200元的收入。

“作为团长,我必须亲自去接货,然后和社区志愿者一起送货。每次赚的钱,我用来买防护服,一套至少要60元。我父亲、老公有时候也帮忙送货,这样就要三套防护服。” 朱敏说。

在朱敏看来,“营利”争议的核心在于小区的团购是否被人独家垄断了。“其实当‘团长’也是有一定竞争的。我们小区就有四五个蔬菜团,我做的这个主打新鲜,群里称呼为我‘菜团长’,在小区也有些名气,这点我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重新理解“远亲不如近邻”

在政府的免费物资发放和“团长”们的努力下,目前上海基层社区的生活物资供应保障逐步好转。“从第一批的蔬菜、大米牛奶鸡蛋,再到现在的鸡腿鸡翅和粑粑柑,供应越来越丰富。”在浦东新区金桥镇某小区当“团长”的柳丽丽说。

夜晚,团购物资到了上海徐汇某小区居民楼大厅,志愿者们正在做“家门口最后100米”的配送

上海,是一座拥有2500万人口的超大城市。高度的流动性和多元化的人口结构,使得很多人都不太认识自己的邻居。这场疫情,让不少平日“潜水”的社区“能人”“热心人”浮出水面,带领大伙“四处觅食”。这种邻里间的互助关爱,让很多人重新理解了“远亲不如近邻”的含义。

柳丽丽发现,团购群其实也是一个邻里互助群。“谁家缺了葱蒜、纸巾、油盐,群里说一声,大家都会帮衬一把。”

在上海徐汇某小区做“团长”的倪倚天有一天收到一条特别的入群申请:“我来自日本,现在一个人在上海工作,上海的情况每天在日本的电视台上报道,我的家人非常关心我。希望您能让我的妻子加入这个微信群,因为我想向她展示一下这个社区的管理情况和我被友好邻居包围的生活,让家人放心,谢谢!”

“上海之所以是上海,不只是梧桐树下的浪漫、咖啡厅和小酒馆里的情调。这些都是表象,真正值得尊敬的是维系这些世俗生活背后的市民力量,是普通上海人愿意挺身而出为邻里做事的担当。”倪倚天说。

社区团购这种居民自发组织的行为,与监管部门、基层组织和物业公司如何有效互动、磨合,也需要一个探索的过程。近期,上海市场监管部门、上海市人民检察院先后发布《关于规范疫情防控期间“社区团购”价格行为的提示函》和相关法律责任手册,提醒“团长”们注意“避坑”“避雷”。上海的很多小区居委会、物业公司也要求社区团购实行备案管理,避免这种行为的无序生长。

“因为团购来的商品都要经过物业消杀,有的封控楼宇还需要物业或志愿者送货,所以这个备案管理还是必须的。有一次我们小区的居民想要团购咖啡,物业公司就提醒,咖啡消杀起来比较麻烦,也不是必需商品,特殊时期还是算了吧,最后大家也能理解。”朱敏说。

钱大暖也认为,病毒面前,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分贫富也不分地域。“这轮疫情中固然有许多不和谐的声音出现,但想要战胜疫情,恐怕每个人都要意识到,自我小一点、格局大一点,清零的那一天才会近一点。”

经历这轮疫情,钱大暖发现这个老小区的多数居民很懂得感恩别人的付出,包容度也很高。“本来我是准备搬走的,现在反而想在这里安家。”

疫情终将过去,“团长”终将“卸任”。这段共患难的日子,或将为上海这个以情调著称的城市,注入新的更加坚韧的内涵。

原标题:“上海团长”调查:是救民于匮乏,还是“趁疫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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